關於當爹娘這事,與我們的父母相較,我們這輩堪稱「迷惘的一代」。
我父母那代,平日忙著脫離時代的困頓,面對子女,往往有著相近的命令句,大致不外乎「坐下,閉嘴,握手,翻滾」,佐以說服力十足的教具,例如雞毛撢子或藤條,就能完成九成以上的教養任務。
至於人生目標,上一代大多採取明確的數字管理,考幾分,第幾名,第幾志願,甚或退步一名打一下,對他們而言,這些最終能代換為大學聯招分數,以及畢業第一份工作的月薪數字。
等到我們自己當爹娘,親子關係像是量子力學一樣複雜。父母那一套顯得老舊落伍,命令式語句經常是無效指令,體罰子女則是羞羞臉的事。我們拿著「愛的小手」在賣場結帳,心底有著第一次為女友買衛生棉的尷尬。
更洶湧的是,我們這代的父母,正面遭遇一堆陌生名詞的連續性攻擊,腸病毒、過敏性鼻炎、蛋白質過敏、亞斯柏格症、過動兒、自閉症、發展遲緩、紅斑性狼瘡、異位性皮膚炎,這些我們知識系統以外的麻煩事,自動出現在我們或朋友的孩子身上,幾乎只是機率問題。
於是,我們被動周旋在全新的親子教養哲學、全新的免疫系統醫學、全新的科目教材課程裡,我們像是一名不稱職的私人家教,一名需要家教的家教。我們瘋狂閱讀親子教養書籍,在字裡行間祈求智慧像是閱讀經文。我們瘋狂參加親子課程,彼此分享取暖告解像是參加戒酒團體。
我們瘋狂追問父母與自己,如何才能當一名稱職的爹娘,既不兇惡也不驕縱,既不焦慮也不漠然,既不功利主義也不悖離現實,既不虎媽也不直升機也不戰鬥機也不錄音機,而最後,我們能像我們的父母一樣,堅定不移認定,自己無愧於心,也無愧於子女?
這是我們這一代父母的集體徬徨,或迷惘。而這些迷惘,以及答案的追尋,也是我們這代父母的最大幸福。因為,我們沒有標準答案、沒有主流價值、也沒有必殺秘技,終究必須透過親子兩代共同探求,才可能發現,我們與子女之間,一對一的獨特關係。
人生的骰子
當袁小姐羊水提早破裂,送進待產室,戴著眼鏡的年輕護士檢查後,輕鬆地說:「剛開兩指,還很早。」示意要我到護理站辦理手續。我從未料到,「手指」也能當作度量衡單位;好吧,對於一名酒鬼而言,威士忌除外,「酒保,請給我兩指高的蘇格蘭威士忌,謝謝。」
如今,我焦慮等待「五指全開」,袁小姐才會被推入產房,開始一場分娩硬仗。我坐在護理站櫃檯前,彷彿正要入住星級酒店,除了繳交身分證、戶口名簿等中華民國政府核發的文件,證明我可以陪產,可以代理袁小姐拍板重大決策,還要填寫一堆表格,其中有張「生產同意書」,背面列出許多自然分娩的風險比率。
我第一次意識到,人類打從還未出生,就不斷在擲骰子,與各種風險對賭。光是成為一名平凡的父母,就必須打敗許多機率,包括14%的不孕症發生率,1%到2%的先天性心臟病,0.6%到2%的胎盤早期剝離,還有0.15%的肩難產發生率,這些看似微小的數字,都可能讓我們父子緣慳一面。
此外,13%到14%的新生兒會因羊水提早破裂,因而吃下胎便,造成消化道或肺功能的後遺症,其中有3%到5%可能死亡。不幸的,一向貪吃的黃大寶就吃了胎便,在保溫箱住了一星期旅館,他媽媽只好每天猛擠6、7瓶新鮮母奶,全程低溫產地直送醫院,同時在加護病房外,隔著幾層玻璃,淚眼婆娑望著大寶兄,像一名憂鬱的動物園遊客。
於是我想起,母親生下我的艱難。因為是第一胎,產程很不順利,她在醫院痛了一天一夜,我卻在肚子裡不肯退房。
那年頭沒有超音波,心焦的外婆以為我是女孩,躲著不敢出來,乞求外公回家焚香祝禱,無論生男生女,保佑母親趕緊順產,沒想到,全心全意巴望長孫的頑固老人說:「不行,一定要生男孩。」
我很難想像,如果我與弟弟都是女兒呢?這機率是四分之一,外祖父會催促母親生下一胎嗎?如果八分之一,十六分之一呢?那位暴躁、動輒摔碗拍桌的老人,三房妻子生下一群健康的女兒、唯二男孩都早早夭折,他會嚴厲責怪我的母親,他最鍾愛的小女兒嗎?
夜裡,吃完一碗肉燥米粉,在電視台上班的袁小姐,雖然身懷六甲,仍然例行監看綜藝談話節目,來賓夫婦一如往常抖著曖昧的八卦,主持人一如往常笑得花枝亂顫,這是一個看似普通、對胎教無益的夜晚,直到袁小姐喊著肚子痛,然後,我們驚嚇地發現,羊水已沿著她的大腿流下。
「走,去醫院。」即使歷經無數次萬安演習,一旦聽見真實空襲警報,我們還是手忙腳亂,我左手拎著早已打包的住院行李,右手舉著DV攝影機,沿途錄下袁小姐進醫院的實況,自以為是紀錄片導演,幾年後,我才意識到自己有多蠢。
生產是人類最奇妙、最戲劇性的生物過程,遠超過死亡。死亡只是宣告機器停止運作,電力中斷,齒輪永恆靜止,肉身開始朽壞,童叟無欺一律後台領便當。生產卻有各種面貌,各種可能,兩具肉體進行大型細胞分裂,代價是痛楚、痙攣、哭嚎、掙扎,當分裂完成,伴隨沾血紗布與震耳哭聲,一瞬間,擁擠的地球表面多了一個難以理解的全新生命,或者說,多了一個獨立靈魂。
「你給了他生命,卻無法預知他的運命。」當我第一次看見黃大寶,看著他又圓又大,像是外星人的深黑瞳孔,我的心底浮現如此字句,像是幸運餅乾裡的廉價格言。
那一刻,我看著他在產道掙扎23小時、吃了一肚子胎便及羊水而氣喘吁吁的臉孔,他等於體驗23小時流汗流屎的匍匐前進,外加五百公尺障礙,或者等於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隧道裡打完八場職棒賽,或踢完十場足球,或跑完六趟國道馬拉松,我心想,如果是我,此刻一定累得想破口罵髒話了。
當然,或許他正在罵髒話,只不過,沒人翻譯他的哭聲。只見他在我懷裡扭了兩下,表達輕微抗議,顯然知道我是新手上路,請多包涵。接著,護士阿姨拎起這隻軟體動物,快遞送進無菌保溫箱,讓他暫時隔離於充滿政治仇恨、族群戰爭、變種病毒、垃圾新聞的混亂世界。
黃大寶降世後,除了勞苦功高、汗馬功勞的袁小姐,全世界最高興的人是我母親,她以74歲高齡,終於當上祖母,「我有兩個小學同學,已經是曾祖母了。」她經常哀怨抗議。我像是遲交作業的壞學生,總算不必再躡手躡腳溜進教室。
當上老爸,生活果然變化劇烈。從來沒人告訴我,日子會切割成一粒粒小膠囊,以每三小時為計量單位,時刻一到,自然有人扯開喉嚨,放聲大喊:「店小二,大爺要開飯了,還不趕緊端上飯菜!」(當然,表面聽來只是「哇哇哇哇哇」,不過,愛情不用翻譯,肚子餓也是。)
於是,掌廚的掌廚、跑堂的跑堂,七手八腳伺候飯菜,約莫忙了半小時,等這位大爺酒足飯飽,還得輕拍他的脊背,務求聽見滿意的嗝聲,彷彿音樂會總得安可聲響起,才算圓滿。
此時,身為店小二的我,少不了抹桌子、掃花生殼;換言之,壞脾氣大爺吃飽了,或許睡了,或許還翻桌吵鬧著(對這趟菜色不甚滿意、對上菜速度很有意見⋯⋯總之是位難纏不講道理的食客),小夫妻倆總得洗奶瓶的洗奶瓶、換尿布的換尿布,再哄騙這位小官爺睡去。
如果順利,上述林林總總,約莫要花去一個半小時,於是,辛勞的兩夫婦或許能稍事休息,太太還得生產乳汁,作為客倌下一頓上門的備糧,又得花去半小時。但多數時刻,大爺對於小店服務總有些不滿意處,惱怒、嚎啕、憤世嫉俗、感時傷懷……有時夜啼不休,直至天明方止,你除了軟言相勸、陪盡笑臉,偶爾暗生拿掃帚轟他出門的念頭外,幾乎無計可施。
這一切,以3小時為輪迴單位,每週7天,每天24小時,沒有例休,沒有國定假日,更別肖想每年兩星期年假,嬰兒就是全世界最苛刻的雇主。又彷彿當兵站哨的「大輪迴」,每3小時,總有一名兇惡的安全士官喚你起來上哨,於是夜裡兩點,你得迷迷糊糊摸著鋼盔、S腰帶起床(請自行代換成奶瓶,或尿布),站完一小時衛兵, 才剛沾上枕頭,5點左右又被搖晃起身,站下一班衛兵。
所以,我們的生理暨心理時鐘,自動換算成類似子丑寅卯的時辰單位,不斷盤算「這頓2點、下頓5點、再下一頓8點、再下下一頓11點……」等等之類,所有應辦待辦而與伺候壞脾氣大爺無關的事項,都必須在這一頓與下一頓之間,大約一個半小時左右完成。
老爸很慘,老母更慘,產後一個半月裡,袁小姐自喻人生意義暫時等同一頭乳牛,日以作夜,不斷擠搾乳腺,像是生產線女作業員,拚命將一個個小塑膠瓶裝滿(說也奇怪,我家大寶兄對於「餐具」十分挑剔,一定要裝在奶瓶裡上菜,才肯開動),每天錙銖計較乳汁總產量是否超過一個寶特瓶,深怕大爺餓飽吵。
因此,袁小姐作了一堆怪夢,其中之一是,她夢見自己陷入電影《今天暫時停止》的劇情,每天醒來都是同一天,擠奶餵奶換尿布洗孩子哄孩子刷奶瓶不斷輪迴,以換取片刻的安寧與破碎的睡眠,似乎永無止盡之日;她在夢中恨自己為何不是掉進生命中任何快樂一天,例如捷克蜜月旅行的某一天,或生日驚喜派對那一天,於是,她在夢裡大哭,直到冷汗驚醒。
其實,大寶兄的難纏指數算是中等而已,我聽過不少更慘烈的故事,例如有位醫生朋友,同樣中年得子,他家大爺每天夜啼不休,無論如何哄騙,從來不肯輕饒;朋友試過各種民間偏方均告無效,後來,他在絕望中摸索出一奇方妙法,就是抱著兒子,在家中樓梯上下反覆狂奔,說來奇怪,這位大哥自動停止哭鬧,可憐老父大約來回奔跑半小時,夜啼郎總算昏昏睡去,老爸也同步昏厥在沙發上。
育養兒女有其辛勞處,扭曲作息、犧牲嗜好、中斷舒適感、大量體力勞動;自然也有其愉快甜馨,當一隻小爬蟲在你肩上放心熟睡,或伸出花苞大小的手掌緊握你食指,或睜著渾圓雙眼盯視著你,你知道他認得,他大腦裡的人臉辨識資料庫裡有你,即使他還無法理解你們的關係,有種生物本能讓他全心全意信任你、依賴你,就算下一秒鐘,地球被月球大小的隕石擊中,或是火星人侵略世界,也不會改變這種全球限量的信賴關係。
這個獨特關係,你可以用一百種詞語來命名,愛,親情,血緣,家人,基因,責任,希望,未來,這些語詞卻無法窮盡,它們包含於,卻不等於;它們是頓號,不是句號。
沒人知道等號的另一邊是什麼,但我知道,等號另一邊遠大於我,遠大於我的脆弱、自私、怯懦、腐朽,於是,我開始用另一種眼睛,看望自己微不足道的41年歲月。